斷臂之美:《再會吧,上海》價值新考
文∕黎煜(中國電影資料館副研究員)
撥開層層迷霧,續接《再》片斷臂之謎,還原當年拍攝細節,影片全貌依稀得見。細讀之下,該片才華閃煜,熠熠生輝。其結構,其人物,其表演均為精品。影片使用「看」與「被看」的套層敘事,將女性在都市中被消費的地位揭示得一覽無餘;影片先於《新女性》探討了「倒舊不新」的女性的生存境地,呈現了這類女性獨特的價值觀;阮玲玉在影片中亦戲亦真的表演,與她生命的軌跡莫名合拍。
‧ 看 or 被看?
詩人卞之琳在1935年發表了小詩<斷章>: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再》比<斷章>更早一年面世,它用電影故事預現小詩中「看」與「被看」的雙重關係。影片以外鄉人白露(阮玲玉飾)的視點來「看」大上海種種腐靡,同時影片又把白露塑造為「被看」的客體。她的性被惡棍吳先生(何非光飾)以「看病」的名義玷污,她的身體被錢大班(邢少梅飾)等男性以「看」的名義消費,她的生活被黃漢秀(張翼飾)以報紙為載體「看」閱。
影片以白露的「看」完成一級敘事,白露紛呈各異的眼神展現著阮玲玉細膩傳神的表演:白露趴在窗外偶然地「看見」吳先生送愛麗絲上車,她也許發現兩人私情;吳醫生診室中,白露從昏厥中醒來,驚恐地「看」體側的香煙,意識到自己被姦污;黃漢秀前來拜訪,正欲下樓的白露膽怯地「看」客廳中吳醫生獰笑的臉,稱病拒客;白露趴在窗外,悵然地「看」失望的黃漢秀孑孓獨行,漸漸遠去;在瑪麗與吳醫生的婚禮上,白露羞辱地「看」吳醫生狡詐的臉,離家出走;亭子間裡,衣食無著的白露怔怔地「看」黃漢秀過去贈送的花籃;舞廳中,白露漠然地「看」男賓們一擁上前;家中,白露又憎又愛地「看」懷中的嬰兒;錢大班對白露大獻殷勤,白露玩捏地「看」錢大班的諂媚;嬰兒病故,白露絕望地「看」孩子的屍體;白露去意已決,無比蒼涼地「看」籠中小鳥,將之放飛于自由天地之間。
阮玲玉委婉動人的眼睛的把種種「看」表演得情真意切。尤其孩子病亡一段,阮玲玉收放自如、生動複雜的面部表情堪稱表演史上的絕品。白露推開家門,意外地與吳醫生四目相對,這個強姦自己的人,也是孩子的父親。她臉上泛起憤怒,但她很快將目光投向床上的孩子。導演此時突然用了一個圓型遮幅畫面,畫面的中心是苗太太沮喪的臉,苗太太身體遮擋住嬰兒床上的孩子,孩子臉上蒙著小被褥(暗示孩子已經病亡)。
遮幅畫面能夠排除干擾,強調被攝物,在二十年代及三十年代初期運用廣泛,但在1934年的影片中已經不太常見了。導演此時運用的遮幅畫面的目的是要強調母親目光的關注,但兩人中間又橫亙著苗太太碩大的身軀。注視與遮擋形成矛盾的畫面組合,寓意著「冥界無通途,生死兩相隔」。這個畫面讓我聯想到阮父去世時,六歲的阮玲玉撲到父親靈柩上大喊:「為什麼要把爸爸裝在大匣子裡面」——同樣以物隔開陰陽兩界。
白露淚光瑩瑩、眉頭抽動,強忍失子之痛,將仇恨目光移到吳醫生臉上。此時鏡頭並沒有對準白露的臉,而是捕捉了她攥成拳頭的雙手,她似乎要撲上去與吳醫生算帳。吳醫生見勢不妙,趕緊開溜。白露轉而撲到嬰兒的屍體上掩面痛哭。
阮玲玉精湛絕倫地演技將白露由恨轉痛,又由仇轉悲的心情準確到位地傳遞出來,確實不負吳永剛的贊言——「感光最快的底片」。
白露在「看」上海百態的同時,也被不同的男性「審看」。
吳醫生借「看病」為名佔有了她的身體,影片巧用三個細節智慧地展現了性暴力:
(1)看著躺在診臺上的白露,吳醫生一臉陰笑地返身取藥櫃中的針藥。
(2)護士叫吳醫生出來接電話,吳褲子的背帶在身後甩擺,領帶也歪在外面。
(3)白露驚恐地看著身邊的殘留的香煙盒。
影片用含而不露、略而不省的手法來表現女性被強暴,比當時流行的做法——簡單的黑場、男人獰笑的臉部特寫、女人絕望的眼部特寫,要高明很多。
白露由「看病」而失操,由失操而離家出走,由離家而引發生存危機,被迫成為舞女,又淪為下一批男人「看」的物件。
舞廳中,舞場經理(洪警鈴飾)介紹白露登場,男人們貪婪地看著貌若天仙的白露,爭先恐後地邀她跳舞。舞廳男性們的「看」與吳先生的「看」一樣,充滿淫欲,但是導演卻讓兩者幡然有別。被吳先生「看」時,白露是一個被淩辱的、無助的弱者;被舞廳男性們看時,白露顛覆了男性對女性的控制關係。面對蜂擁而上的求舞者,白露挑選財力雄厚的錢大班,殷秀岑扮演的大胖子不得不失望而歸。錢大班為白露購置一棟新房,哀求地請她遷往入住,白露居高臨下地邊玩弄籠中小鳥,邊反問式拒絕「你為什麼要我做我不願做的事?」
在白露身體被看的同時,影片還插入了另一位男性的目光——黃漢秀數次購買報紙。影片最後他在建築工地上,看到報紙刊載《「銀絲鳥」離滬》的消息,觀眾才知道他買報的真正原因。印刷媒體的興起,坊間消息的傳遞,證明了女性被消費的另外一種管道——被閱讀。
「看」與「被看」的雙重意義超越《再》片本身,它指涉了當下女明星的生存狀態——她們通過被看(電影)、被閱讀(報紙)、被消費(廣告)等多重方式建立了三十年代電影明星制的雛形。阮玲玉正是在「被看」中成為大眾消費品,也正是這種消費形式使得阮玲玉留下「人言可畏」而斷然棄世。
女星們在被看的同時,完美地詮釋了她們的裝飾功能——「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 新女性 or 舊女性?
影片<本事>透露,白露本在外城一所學校擔任教員,因遭遇戰爭,學校停辦,她失去工作才來上海投奔姑母王太太。以受教育和有職業這兩個標準看來,白露在當時無疑是一位「新女性」。同是討論新女性的問題,《再會吧,上海》比《新女性》早了將近早半年。
作為新女性,白露與韋明有著諸多相似之處:
(1)背景相近
她們都受過教育,進入職場,具備自食其力的能力。韋明是一位教師,同時又是一名作家;白露也是一名教員。
(2)身份相似
她們都是「中國出走後的娜拉」。韋明為著戀愛自由,斷然離開傳統父權制家庭;白露受戰爭所迫離開家鄉,寄居于姑母房檐下,為了逃避對吳醫生的恐怖記憶,白露二度離家。
(3)命運雷同
她們都遭受男權迫害,無以為生,只有出賣色相。韋明因拒絕了校董王博士的性要求被開除,為了救病重的孩子她不得不屈從於做一天的奴隸。白露被吳醫生姦污後離家,迫于生計,不得不甘當舞女。
(4)結局相仿
經歷離家、奮鬥、獨立、抗爭、賣身求存的新女性最後都被黑暗的社會吞噬,韋明選擇自殺,白露離滬消失。
韋明與白露的生命是一條絕望的抛物線軌跡,無謂地掙扎後又回到了原點,「新女性」一詞被塗滿悲劇的色彩。問題是,她們果真都是「新女性」嗎?
三十年代有著影評界「鬼才」之稱的塵無一針見血,《新女性》中沒有新女性。《新女性》的歌詞言及:「新的女性,是生產的女性大眾;新的女性,是社會的勞工;新的女性,是建設新社會的前鋒;新的女性,要和男子們一同,翻卷起時代的暴風!」
編劇孫師毅填詞、聶耳作曲的主題歌道明「新女性」的定義——消失性別差距的社會勞動者和革命者。
白露與韋明既非勞工,又非革命者,性意識不僅沒有消失,還成為敘事關鍵,可見,她們根本就不是左翼期待視域中的「新女性」。但她們又確實邁出半步,與恪守閨房的舊女性有所區別。她們的社會定位究竟在哪裡?
白露與韋明邁出舊宅,未入新群,她們徘徊在新舊之間的灰色地帶,我謂之為「倒舊不新的女性」。在三十年代上海,這些「倒舊不新的女性」為數不少,她們有著自己的價值觀:
(1)絕情的家庭觀
封建大家庭不再是「倒舊不新」的女性的庇護場所,一旦出走,她們絕不返回。韋明在生命陷入絕境之時也未曾想到回家;白露即便衣食無著也不願返身寄居王太太簷下。
(2)至上的職業觀
職業成為「倒舊不新」女性生存的第一要義,教員職業丟失,她們不約而同地認可另一種職業——舞女或者妓女。她們認同色錢交易的合理性,默許通過性買賣來獲得生存權利。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韋明為著尊嚴拒絕王博士的性要求,但錢色交易的物件竟然就是王博士本人;白露因尊嚴不保而離開王家,但吳醫生竟是她舞廳裡的座上客。同樣是以色易錢,為何她們拒絕一種方式而選擇另一種方式呢?在她們價值評判中,舞女和妓女作為一種職業,顛覆了男性在兩性關係上的主導權——她們寧願在交易中選擇男性,也不願在不明不白中被男性選擇。
(3)虛無的愛情觀
對於「倒舊不新」的女性來說,愛情只是一種美麗的幻影。韋明為著自由戀愛與舊式家庭決裂,但她的愛人卻拋妻棄子,愛情成為她的生命苦酒;白露明明深愛黃漢秀,但不敢大膽想見,只能對著黃漢秀送來的花籃整日冥想。
(4)脆弱的生命觀
「倒舊不新」的女性身心交瘁後選擇結束生命。韋明服毒自殺,白露逃離上海。
「倒舊不新」的女性以執著的價值觀燃燒著生命之光,她們在新舊之間的灰色地帶生存,尋求平衡,一旦遭遇變故,她們只有三種選擇:(1)退後半步歸隊傳統。(2)前進半步改造社會。(3)索性放任自我,隨波逐流。如果這三種都不選擇,只有自殺。塵無認為出走的娜拉不是自殺就是向前,要她們再回家裡去是做夢。
‧ 亦戲?亦真?
白露與韋明是「倒舊不新」的女性,阮玲玉屬於哪種呢?
早些年,學者大都把阮玲玉與其角色進行對比研究,指出其演技的逼真源於相似的生活感受,鄭君裡提出「直覺」在阮玲玉藝術表演中的重要作用。
近年來,內地與台港學者致力於討伐左翼影評人的此類詬病,批評其將阮電影中的角色簡單地與阮本人進行比照,忽視了阮玲玉生命的複雜性。即便如此,我還是想說,阮玲玉的角色確實與阮玲玉的生命有著某種神秘的共舞關係,白露、韋明作為「倒舊不新」的女性所處的灰色地帶正是阮玲玉的位置所在,影片中「倒舊不新」的女性的悲劇也正是阮玲玉的悲劇。
阮玲玉從被張達民包養的傳統家庭出邁出半步,進入社會職場,又被左翼電影當作形象代言人,反映社會不公和女性悲劇,可謂之新;但究其內心,阮並不與左翼人士有神交或者道合之處,孫瑜在回憶錄中自責阮玲玉的死因在於「沒有一個知己的朋友」,費穆也提到,阮玲玉從未與聯華同仁提及她的訴訟問題。可見,阮玲玉是從「舊」裡走出來了,但卻沒有蛻變成文化精英們所期待的「新」。孫師毅在挽辭中指出,阮玲玉身體中的封建殘餘是她自殺的另一誘因——「報端一兩行刺心的標題,心底幾千年封建的強力,外鑠內迸,遂殉了那所謂可畏的人言可畏」。
阮玲玉就是阮玲玉,她改變了自己,卻拒絕了另一種改變。她並非左翼代言人,亦非革命女性,她恰是「倒舊不新」的女性們的模特。這批都市女性離開家庭,走向職場;離開附庸,走向自立;離開羈絆,走向自由。但她們卻又深深地眷念著溫馨的愛情,幻想著家庭的平和,期待著事業與愛情可以在浪漫之樹下雙雙結果。但是時代之壤給這棵浪漫之樹的養分裡處處摻雜著男權中心、封建殘渣、資本主義的沙礫,「倒舊不新」的女性只能面對一棵不花不果的浪漫之樹「無語問蒼天」(這正是阮玲玉最獨特的面部表情)。
「倒舊不新」的女性並非少數,她們用肌體去撞擊社會的南牆,她們用血淚去清洗女性的傷痕,她們受傷、她們倒下,但她們不是弱者,她們體現女性生命價值的尊嚴。這正是阮玲玉扮演的角色白露、韋明,以及阮玲玉本身的價值所在。
在阮玲玉的生命中,只有兩件事,一是家,一是戲。雖有同仁卻無知己,雖有藝友卻無摯友。她進而入戲,退而歸家。以戲為家,以家為戲。除此之外,別無其它,正因為如此,她的戲才如此之真,之純,之無雜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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