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臂之謎:阮玲玉殘片《再會吧,上海》
文∕黎煜(中國電影資料館副研究員)
關錦鵬在《阮玲玉》中哀歎「一代藝人」的傳世佳作只有區區六部,其餘均消失殆盡。聯華公司的開山之作《故都春夢》,被孫瑜譽為「形象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的《野草閑花》,與費穆導演合作的《香雪海》、《城市之夜》、《人生》,與卜萬蒼合作的《三個摩登女性》等代表作均無緣得見,「電影皇后」蝴蝶與「無冕影后」阮玲玉唯一連袂之作《白雲塔》更是無跡可尋。到底這塊「玲瓏美玉」(影迷贈匾)有多少影片存世?保存的情況如何?新的發現可否佐證孫瑜的斷言——「不愧為默片時代戲路最寬、最有成就的女演員」?
為了準備此次臺北舉辦的「絕代風華阮玲玉」,我與中國電影資料館外事處的張嵐、北京東郊膠片庫的白鶴一起查找了阮玲玉影片的相關狀況,發現中國電影資料館目前存有阮玲玉影片八部。《國風》、《神女》、《桃花泣血記》、《小玩意》、《新女性》、《一剪梅》這六部保存情況完整;《歸來》是一個未完成版,整整一本的過渡性鏡頭還未及插入影片之中;《再會吧,上海》是殘片,總共十一本丟失前三本,僅存的八本既無片頭也無片尾。中國電影資料館的這八部加之臺北電影資料館的鎮館之寶《戀愛與義務》,阮玲玉的存世之作應有九部。她一生所攝二十九部影片,這個數量還不及其三分之一。
未能盡睹絕代風姿,不免令人遺憾萬千。所幸殘片《再會吧,上海》再度公映,又揭開這位「才華閃煜的一代藝人」(柯靈語)些許面紗。
當我打開裝著《再》的片盒,一股濃烈的膠片體酸撲鼻而來。當我翻閱拷貝鑒定書,1963年建檔的小冊子記載著這個靈魂的體質和漂移之地,它為數不多的外調僅僅用於小規模學術放映,它收縮到4.73的孔距和部分區域油重的記錄令人堪憂。當光柱透過薄薄的膠片將影像投射到銀幕之上,我驚歎,《再》是一尊斷臂的維納斯,女神之謎與女神之美隨著想像彌漫於影廳的黑暗之中。
【精選好文】斷臂之謎:阮玲玉殘片《再會吧,上海》-文中談到了阮玲玉與影片的一些吉光片羽
‧ 謎一:殘肢
由於前三本的缺失,我們不得不求助於當年的文字資料來尋覓演職員名單及彌補影片內容。幸運的是,中國電影資料館以縮微膠片為載體保存著三套該片說明書。作為聯華第一陣地的金城大戲院在1934年11月2日開映時即印製說明材料,中央錄影、阿房宮大戲院也紛紛登載該片《本事》。《本事》首尾文字與現存八本膠片嫁接,可大致初窺影片故事。
孤女白露在小城市擔任教員,可是戰爭摧毀了城鎮,學校停辦。白露只能去上海投奔姑母王太太。輪船中途遇險,船長令乘客將行李拋入海中以減輕重量,白露起身申明同舟之義,率先將行李扔入海中。乘客紛紛效仿,輪船脫離險境。白露的深明大義引起大副黃漢秀的注意,兩人結下友誼。船抵滬,黃漢秀叮囑白露,上海處處充滿陷阱。
王太太家生活奢靡,整日跳舞,無所事事。吳醫生因貪圖王先生家的財產,與其獨女瑪麗訂下婚約,但是他同時又與愛麗絲私通。白露受涼咳嗽,來到吳醫生診所看病。一陣昏厥後白露醒來,她驚恐發現自己被吳醫生姦汙。
黃漢秀如約前來看望白露,白露深感無顏見黃,稱病婉拒。在吳醫生的婚禮上,白露不堪痛苦離家出走。她四處打聽黃漢秀的消息,但是都沒有結果。為了生計,她只能去當舞女。
春去冬來,小生命降于人世。看到這個孽種,白露又恨又愛,最終母愛戰勝了一切,白露繼續忍辱為舞女。孩子突患重病去世,白露悲痛之極,她放走籠中小鳥,終於可以無牽無掛離開上海。此時,黃漢秀在一個建築工地上當工人,他讀到一份報紙,臉上浮現笑容,報紙上赫然寫著舞女「銀絲鳥」離滬。
‧ 謎二:編導鄭雲波何許人?
內容大體拼湊,編導之謎依然縈繞。影片說明書中所呈列的編導是鄭雲波,鄭雲波是誰?臺灣杜雲之先生著的《中國電影史》(1972年版),內地程季華先生著的《中國電影發展史》都對鄭雲波其人語焉不詳,只是簡單地在他的名字後加了一個括弧——鄭基鐸,或者在鄭基鐸後加了一個括弧——鄭雲波。由此可見,鄭雲波就是鄭基鐸。
如果是鄭基鐸,線索稍明。他與金焰一樣,是韓國籍,1927年加入大中華百合公司,身兼演員和導演。那時的「大中華百合」因合併了「大中華」和「百合」兩家公司,事業如日中天,既有頂樑柱陸潔、周詩穆、朱瘦菊、王元龍,又網羅了史東山、李萍倩等人,再加上顏料商人吳性栽充足的資本,一時之間,堪輿明星、天一公司抗衡。
鄭基鐸在該公司兼任《愛國魂》、《三雄奪美》、《女海盜》等片的導演及演員,在《火裡鋼刀》、《珍珠冠》、《情欲寶鑒》、《大破九龍山》、《火燒九龍山》影片中扮演主要角色。這些影片盡失,料想不外乎也是當年氾濫成災的武俠片。1930年8月,「大中華百合」合併入聯華,鄭基鐸轉入聯華公司。
進入聯華的鄭基鐸風格迥然驟變,名字也改為鄭雲波。他在聯華的第一部作品《出路》講述一個知識份子的家庭悲劇,藉此揭露社會黑暗。影片完全擯棄了他過去刀光劍影的武俠套路,傾向於社會題材,因此在1933年12月11日遭到電檢會禁映。電檢會勒令聯華將主人公參加一二八戰爭的結局改為到西北「墾殖」,片名也隨之改為《光明之路》。影片刪修不斷,一直拖延到1934年3月20日才在上海等地公映。
鄭雲波在聯華的第二部作品就是其自編自導的《再會吧,上海》,影片與《出路》一脈相承——關注個體命運的悲劇。影片電影語言之洗練,敘事之流暢,畫面之寓意深刻,鏡頭語言之複雜多變,阮玲玉眼神之細膩傳達,確實不愧為斷臂維納斯的稱呼(美學分析見拙作《斷臂之美》)。
《再》之後,鄭雲波就從中國電影史上「蒸發」了。《上海電影志》中《人員流動》一節考察了數百名上海電影從業人員的來去流動,亦無顯示鄭雲波或者鄭基鐸。《陸潔日記摘存》、《黎明偉日記》,以及電影人陸續出版的各類回憶文集均未留下此人後來影蹤。
鄭雲波之所以成為一個謎,從稀少的文字記載中可以尋覓蛛絲馬跡,其原因有三:
(1)鄭雲波在當時的編導界非主流,其能力一直受到懷疑。這才有陶伯遜三問陸潔,《再會吧,上海》請阮玲玉擔任女主角會不會毀了阮玲玉,也才有以後孫瑜稱此片為阮玲玉「敗筆」一說。
(2)鄭雲波性格暴躁,愛喝酒,愛罵人,估計摯友不多,這也是很少被人回憶的原因之一。1933年9月1日,鄭雲波怪劇務對他的戲《出路》不負責,大發脾氣,鬧著要回高麗去。1934年2月14日,正月初一,演藝人員聚餐。席間,明星公司《姊妹花》的熱映成為重要話題,鄭雲波卻不知何故「大醉罵座」。
(3)鄭雲波本人政治派別模糊。鄭導演的《出路》抨擊社會弊端被國民黨所不喜,他又從未製作過《國風》、《鐵鳥》那樣直接為國民黨宣傳服務的作品;《再》片僅僅將個人悲劇歸咎於為城市罪惡論,社會問題按下不表,左翼又會覺得避重就輕,不及要害。鄭雲波既不屬共產黨陣營,亦沒入國民黨派系,兩邊不討好,所以被兩者均遺忘出電影史。
‧ 謎三:男主角何非光生聞死訊?
1989年,《聯合報》在紀念臺灣光復五十周年的特稿中報導何非光於1989年逝世。1995年,內地學者陸弘石坐在上海何非光的寓所裡採訪何非光,滄桑老者拿著這份《聯合報》,憶及八十年代一本長春刊物(言何非光已被臺灣當局槍斃),歎道:「海峽兩邊都有我已經死了的傳聞」。1996年11月,廣州召開三地導演研討會,臺灣資深影評人黃仁在發言中談道何非光已經去世,一位矍鑠老者連忙起身更正,我還在世。
這位被稱為「在中國大陸影壇最有成就的臺灣人」,這位在抗戰電影史上導演電影最多的抗戰英雄,這位三十年代就蠻聲影壇的著名反角,為什麼會被兩邊都說成「死了」?
何非光1913年出生於台中市,原名何德旺。在十三歲上臺中一中時,為著反擊「清國奴」的蔑稱,與人打得頭破血流,被學校以「自動退學」的名義開除。家人將其送到日本明治大學附屬大成中學,兩年後因家境不支而輟學回台。
1930年,十七歲的何非光獨自偷渡到上海,先在一所醫院當學徒,後來偶然在《人道》中扮演了一個群眾舞者,開始與電影結緣。又在蘇州郊遊偶遇《續故都春夢》在此拍攝外景,何非光上場表演騎馬,完成四個鏡頭。接著,聯華正式聘請他在《除夕》中飾演銀行經理,他感到「非常光榮」,因此將名字改為「非光」。
非光從此與聯華簽約,訂下三年合同,成為聯華「基本演員」。何非光從扮群眾演員起家,他《母性之光》(飾黃書麟)、《小玩意》(飾富家子弟)、《人生》(飾繼子)、《暴雨梨花》(飾施家駿)、《體育皇后》(飾胡少元)中扮演的都是二三流的角色。
直到《再會吧,上海》,何非光才第一次獲得扮演男一號的機會。何非光飾演的吳醫生怙惡不悛:因貪王家財產與其獨女瑪麗結婚,系貪財之輩;為風流快活,又與愛麗絲鬼混,婚禮前日還帶另一舞女出入舞廳,為好色之狼;他欺白露孤苦伶仃,在給白露看病時注入針藥將其麻醉後姦汙,為無恥之徒。影片並未表現何非光的暴力動作,但他眼神陰險,表情毒辣,尤其是他似笑非笑的臉充滿著威逼的邪氣,讓白露畏懼不已。
相比同時代以老奸巨猾為特徵的反角洪警鈴,以彪悍兇猛見長的反派章志直而言,何非光扮演的反角以陰險著稱。他的角色可以微笑著捏碎一朵鮮花,然後親吻著碎片,點著香煙將之碾於足下。內地學者陳墨指出何非光的表演風格洗滌了此前誇張的漫畫式舞臺習氣,在電影化方面前進一大步,其特點為「冷面內斂,並不凶光畢露,但卻氣勢迫人。」
1935年3月8日,阮玲玉服毒去世,這對於電影界來說,不啻為重重一擊。何非光籌畫著與金山一起拍攝一部揭露事件真相的《阮玲玉之死》。金山哥哥趙班斧籌資,擬請程步高導演,談瑛飾演阮玲玉,何非光飾唐季珊,金山演張達民。劇本已經脫稿,攝影場開租在即,唐季珊發覺此事,企圖借用黃金榮的勢力阻止此片拍攝。正在此時,何非光被兩個日本便衣強制遣送回台。
1937年,何非光從日本再次偷渡回到上海。他先赴太原參加西北電影公司,後到漢口、重慶參加中制,編導《保家鄉》、《東亞之光》、《新生命》、《氣壯河山》、《血濺櫻花》等振奮人心的抗戰名片。《東亞之光》大膽啟用日本戰俘現身說法,斥責戰爭的非正義和殘酷。影片使用大量紀錄片手段,交織著故事片的拍攝方法,效果奇佳,鼓舞士氣,被譽為「民族史上最光榮的一頁」、「亙古未有之光榮巨片」。
一時之間,何非光成為與袁叢美並駕齊驅的國民黨影界紅人。奇怪的是,抗戰結束後,何非光接到中制新任廠長羅靜予的指令,要求「自動辭職」。何非光被迫離開中制,他尋找新的機會,又導演了《蘆花翻白燕子飛》、《某夫人》、《出賣影子的人》、《同是天涯淪落人》。其中最有特色的當屬描寫臺灣生活的《花蓮港》,此片完全採用臺灣民謠配樂,1948年曾在洛杉磯中國戲院和臺灣同時上映。
1949年,何非光拒絕搭乘開往臺灣的輪船,然後又放棄移居香港,也沒能夠進入上海電影製片廠,年僅三十六歲就此徹底告別電影生涯。「此後悠長歲月,盡成苦澀餘生。」他當了幾年解放軍,在待業、失業、管制中蹉跎歲月。「時過境遷,塵埃落定,仍沒有幾人知道這個萎縮在上海里弄間的人力車夫,這個尊嚴碎裂、夢想成塵的滄桑老者,竟是當年叱吒風雲、氣壯河山的抗戰文化英雄,曾用自己的愛國熱情和藝術靈感點亮燃過不朽的『東亞之光』」。
1979年,何非光進入上海文史館工作。自從拍攝完《花蓮港》之後,近半個世紀,何非光未踏上故鄉土地。李行導演曾盡力促成何非光歸台,但就在接到李行邀請函的當日,何非光住進醫院。1997年9月6日,何非光在上海逝世,歸台祭祖願未了。
為什麼何非光尚在人世,海峽兩岸死訊頻傳?何非光在接受《中國時報》採訪時哀歎:「我這一輩子就為了愛祖國有罪,愛臺灣有罪,所以兩邊不是人,大陸罵我國特,臺灣說我投共」。作為一個單純而真誠的藝術家,何非光需要呼吸藝術,政治卻為他斷氧。作為著名影人,生聞死訊,難道不是悲劇嗎?
‧ 謎四:阮玲玉為何要與兩個二流合作?
鄭雲波在聯華實非一流,何非光亦是初挑大樑。1934年《再》開拍之前,阮玲玉已是聯華頭牌,月薪高達500大洋,同屬一流演員的黎莉莉拿300元已是極高,何非光1933年簽約時才拿30元。阮玲玉為何要與兩名二流影人同時合作呢?難道就不惜羽毛嗎?那時的電影界,女演員不能選擇配戲的男搭檔,但是可以拒絕參演影片。阮為何要答應鄭雲波?
(1)阮念及舊情
1929年,在明星公司受冷遇的阮玲玉來到「大中華百合」落腳,她出演的第一部影片《珍珠冠》正是與鄭基鐸配戲。在其後一年多的時間內,鄭基鐸又與阮玲玉合演了《情欲寶鑒》、《大破九龍山》、《火燒九龍山》、《銀幕之花》四部影片,其中,《銀幕之花》還是鄭自導自演。阮在「華合」總共出演影片6部,就有5部是與鄭基鐸分任女、男主角。1930年8月,「華合」併入聯華,阮玲玉與鄭基鐸雙雙進入聯華公司。阮玲玉對「華合」的記憶與鄭基鐸密切相關。答應出演鄭基鐸影片中的女主角,估計也是念及舊情——阮本來就是一個至情至性之人。
(2)阮性極善
阮待人和氣,生活樸質,毫無奢華之風,亦無明星派頭。蔡楚生贊評,她甚至對「底下人」都親逾兄弟姐妹,吳永剛稱頌她「待人接物使人感到一團和煦的春風」。阮與黎莉莉在《小玩意》中配戲,她一笑解千窘,讓初出茅廬的黎莉莉感受溫暖。美工師吳永剛拿著自己的第一部作品《神女》的劇本,忐忑不安通過黎民偉轉遞阮玲玉。閱畢劇本,阮玲玉居然爽快應允。因為拒絕過蔡楚生出演他的處女作《南國之春》,阮玲玉事後當面道歉。可見,之所以答應鄭雲波,一部分原因是同藝之情,另一個原因是她心地善良,體諒他人。
(3)陸潔力促此事
時為聯華上海分管理處經理的陶伯遜三次向陸潔提出懷疑,讓阮與鄭合作會不會毀阮名聲。顯然,時任聯華二廠經理的陸潔支持了鄭雲波,否定了他頂頭上司陶伯遜的擔憂。不僅如此,陸潔還為簽約之事,兩次登門拜訪阮玲玉。一次是1934年3月1日,鄭雲波將劇本送至分管理處的當日下午,陸潔與鄭雲波拜訪阮玲玉。
要讓阮玲玉答應,還得過唐季珊這關。唐季珊與張織雲1927年同居之時,就曾替張織雲與大中華百合公司談判《美人計》一片片酬,折騰近十次之多。與阮玲玉同居,唐季珊照例越俎代庖充當其經紀人。陸潔在3月13日先赴華茶公司征得唐季珊同意,才去揚子飯店獲得阮玲玉首肯,最終談妥阮玲玉出演此片。
阮玲玉、鄭雲波、何非光、陸潔,一位超級女影星,一位傑出的管理者,一位二流導演,一位反派新人,因緣際會,終於讓《再》成為默片時代又一佳作,它因此擁有了自己的成長日記:
1934年3月16日:《再會吧,上海》正式開拍。
1934年11月2日:《再》片公映。
1963年4月16日:中國電影資料館為僅存的八本拷貝建檔。
2010年6月:《再》首現臺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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